書名:《阿姨們》
內容簡介:成為阿姨,是承接的姿勢。承接世界的惡意,承接沒能完成的夢。阿姨們是資深的少女,也是最懂愛的佈道者。
有時生活就是不會放過你它在每一杯遲來的酒在炸得太焦的雞排,在抽完的菸盒在受潮的餅乾在你流動的黃昏在襪在鞋在守候的路口。生活有一種聲音讓你瞎讓你盲讓你感覺遭受背叛在熄滅的燈火在腐敗的水果。
有時生活它把你捕獲把你凌遲把你的臉放進刀口,把你的皺紋割下你的快樂不快樂你甚麼都可以有都可以沒有。──摘自〈計程車道聽塗說〉
她(他)們是承載各種傷痕魅影的阿姨們:她是轉角歷20載的麵攤老闆娘。鎮日與另一半奔忙於白花花蒸氣氤氳,以簡單的熱湯、白麵、醬汁、蔥花餵養顧客與自己的人生。別人看來髒亂油膩凌亂辛苦營生,她自信齊整精準篤定不卑不亢。
他是北卡羅萊納州的82歲夏洛特老奶奶。60歲那年,對心理師兒子出櫃:「我是跨性別。」她以為兒子會驚詫,但兒子只說:「老爸,謝謝你。我們一直在等妳告訴我們──現在我們有兩個媽媽了。我愛妳。」
他白日是財經記者,夜裡寫詩、散文,與在香港的他,炙熱相戀第十三年,但因疫情巨獸,近三年無法相見。他將思念心緒百轉千迴化為筆墨,迤邐出哪怕身陷圍困,但心相擁的戀人風景。
睽違三年多,羅毓嘉寫出最深刻的生之眷戀《阿姨們》。那眷戀是每個人都值得被以他們自己相信的方式被對待。就這麼簡單,可是又這麼困難。
作者介紹:羅毓嘉,1985年生。紅樓詩社出身,政治大學新聞系畢,台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在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著有詩集《嬰兒涉過淺塘》等五種,散文集《天黑的日子你是爐火》等三種。
搶先試閱:〈麵人〉
時序進入冬季,台北天氣變得越發不穩定,每下過一場雨,氣溫便低了一些。霪雨綿綿的日子裡,我總喜歡靠上一台蒸蘊水氣的麵車子,看著掌麵的人捏著一把又一把寬麵、細麵、油麵、米粉,扔進鍋子裡,再利索地撈起甩乾入碗。
麵條是種這麼簡單又複雜的物事,配著嘴邊肉、海帶、滷蛋、花干的黑白切,氣溫再冷,也不怕。
是以若不知道該吃甚麼的時候,我總是吃麵。一天又一天,在那些麵店之間往返來回。尤其我喜歡看似髒亂油膩的老麵店、老麵攤,它們總是看似渾沌無序,然而內在的秩序卻非常清楚:熱湯,白麵,醬汁,蔥花。
如此簡單,如此穩妥,守護了我的每一頓午餐與晚餐。
*
吃這家麵店沒有二十年、也有十七八年了吧。第一次吃印象中是搬來公館前,老爸看到了中意的房子,就夥了全家隔天再來看房。看完房,一家人都喜歡,走出社區,過了街就是這間麵店。
老麵店總是非常簡單,熱湯白麵添著醬汁蔥花一把,就成了。這麵店,麻醬、炸醬滋味其實普普(哪比得上我們宜蘭的麻醬麵呢!),但我其實好鍾意他的香菇雞湯,幾塊肉雞腿,切成厚片的香菇,那滋味之鮮。後來更多的時候,我就點香菇雞麵,加大碗麵量加倍都才加十元。吃得飽的,沒有問題。
有時我週末宿醉,就來外帶。靜靜排在午餐漫長的隊伍裡,看著老闆娘皺著眉頭煮麵,也偶有些時候她擰著眼睛碎念老闆不是這桌!是那桌!然後搖搖頭,把臉埋進白氣蒸騰的麵鍋子裡去。
十幾二十年來都是一樣,這店每天早上十一點開了門,晚上十點打烊。一週只休禮拜六。有時我在外頭鬼混得稍晚些,路過還見到老闆和老闆娘兩個忙進忙出灑掃的身影。
也想著,怎麼不乾脆把店面租出去給別人做就好了呢?
十幾二十年了。老闆娘的頭髮從全黑轉為近乎全白。間中有一次,麵店接連休了好長一陣子,也沒貼甚麼公告。後來,又靜靜地開張了,內裝沒變,後進炒麵炒飯的雜沓聲沒變,水鍋麵撈,也都沒變。香菇雞湯依然在廚台上的悶燒鍋裡邊煨著。倒是從切塊的雞腿肉,變成了整支的棒棒雞腿。變的是,老闆他看來蒼老了些,腳步踉蹌了些,手腳不方便了些,說話口條,含糊了些。
這間麵店和我素來常去的別間店都不太一樣──這老闆娘向來不愛找客人聊天,自然也別指望她多說幾句老闆發生了甚麼事。我也就一如往常當我的安靜的客人。排隊時,有別的客人說「我的不要加味精」,老闆會咕噥著「我們、才沒、有加、味精」;吃飽了要離開,老闆會輕輕問說「可以、收了、齁」。
然後我吃麵。我離開。我又來吃麵。吃飽了就離開。
不知道是不是年紀漸大,還是夏日炎炎胃口不佳,熱湯熱麵的,近幾次都點了小碗的香菇雞麵。
某天則突然懷念麻醬麵。點大碗乾麵,配香菇雞湯。畫好了單,送去給老闆,他卻愣了一下,問我「今天、怎麼、不是、吃香菇、雞麵?」我笑笑說今天難得想換換口味。翻了翻口袋只有大鈔,便又跟老闆說不好意思要讓你找。
「沒有、關係。」老闆說。
他掏掏圍裙口袋,翻出一疊鈔票,點了九張百元鈔找給我,全是翻向同一面的、整理妥當的百元鈔。
「來、九百塊、找你。」
那麼齊整。那麼自信的一間老麵店。
*
有時我回宜蘭。──宜蘭市區選擇自然是多的,要吃麻醬麵、排骨酥麵、肉焿麵,走個幾步路也就到了。不過發懶的時候窩在三星村落裡,鄰近的老街上,則只是有幾家便當店,幾家麵店。我總是會走進麵店的,隨意點個乾麵,有時是麻醬,有時則是肉燥梅干菜,搭一碗大骨湯底再套一瓢蒜酥、一把韭菜的魚丸湯,貢丸湯,或豬血湯,這樣吃了。
當然蒜酥韭菜的搭配是好的,小小的麵店讓人喜歡之處,卻往往並不總是麵,也並不一定是湯。而是各色老闆趁手的小菜。燒肉也好、油豆腐也不錯,我的選擇,則多是看檯子上幾道蔬菜,有時候選的是苦瓜配茄子,有時,要來紅菜搭空心菜,蝦米香菇爆炒的滋味,不會出錯。
連續兩天來這間麵店。還是點了乾麵,點了湯,選兩道小菜搭著。臭汗淋漓地吃完了。
這天吃飽了,回到麵檯跟老闆娘喊了買單買單,老闆娘說,你吃甚麼呀?很快盤點一下,說,九十元。我遞出一張百元鈔,邊想著去旁邊全聯買個冰茶吧就邊往外走了。老闆娘突大聲喊著「欸欸欸欸欸,」我一時沒意會過來,說怎麼。
「找錢啊。十元十元。」老闆娘笑咪咪。
隔天,搭著乾麵貢丸湯,順口要了瓠瓜,絲瓜,海帶滷蛋,那蛋竟還是溏心的做法。簡直要命。
「年輕人這樣一百喔。」老闆娘說。
「今天不用找,你可以直接走了。」還是一樣,笑咪咪的。
被記住了呢。其實啊,喜歡的麵店常來的麵店,就是要一直吃一直吃一直吃,吃到被老闆娘記住,那當然是無比幸福的一件事。
*
若是在台北,沒有宿醉的星期六早上,則肯定是要依例來了林家乾麵。
位在建中旁邊的林家乾麵,從高中時代吃過來,也超過了二十年吧。某次午餐,和另外三個客人併桌吃著白麵搭蛋包魚丸湯,其中一個大學生年紀的大男生,和他的同行友人說──這店我從高中時代就開始吃喔!我忍不住接了話去,說「我也是。」桌子另一邊,那個看起來五十多歲的男人竟也說,「我也是。」這麵店照看了建中許多許多代的男孩,餵飽一張張永遠吃不飽的,青春的胃。
最近幾年,有時是老闆掌勺,有時則是老闆的兒子──算起來是這麵店的第三代了──不時幾次,我和學長學弟們討論著這麵,評論著老闆兒子的手頭功夫沒他老爸好。大家還特意選了不同時間突襲麵店,比較著,卻有些不得要領。
我則是覺得,不知何時,好像是麵店換了麵條的供應商,白麵吃水比以前厲害,原先爽利的口感變得稍微肥厚濕漉。但和學長學弟們講了,沒得到甚麼結論。卻還是吃。沒甚麼大不了。
我還是吃這大碗乾麵,四顆魚丸加蛋包的湯。
老闆煮麵,不會出錯。
剛把依然半熟的蛋包扔進麵碗裡,戳出金黃的蛋黃,還不及拍照,突然臨路一邊有輛計程車靠了邊,搖下車窗望老闆喊──「那邊紅線來拖吊啦!你趕緊跟客人喊一下喔!」突然整間麵店就像那口總是水氣蒸騰的麵鍋子一樣,沸了起來:有沒有人車停在紅線!拖吊喔!停紅線的!
一個男人從店裡衝出來,跨過馬路向拖吊車猛力揮著手。
那通報的計程車司機,想來也是店家熟客吧,報馬了之後便揚長而去。倒是那拖吊車緩緩地開走了,帶著一股訕訕的氣味,空手而歸。
林家乾麵是這樣──老闆總是在麵鍋子那頭喊,不要併排!街角可以停!併排會開單!這麼過了許多年,彼此照看著的司機、學生、附近的上班族,以及畢業了的老建中們,吃著那碗麵,撈起一顆顆蛋包,繼續每個星期不同況味的旅程。
*
有時則想,麵攤的那些故事演義,往往大過一碗乾麵一碗湯。假日我散步,不辨方向胡走一通,來到雙連,剛好肚子餓了,便吃黑白切吧。
這黑白切麵攤,麵車一台,火爐一座,桌子椅子沿著隔籬牆面這樣排過去,便做起生意了的一對老夫婦。麵攤十分簡單,賣的品項也不複雜,陽春麵,餛飩,麻醬,炸醬,寬麵細麵,如此組合起來也有許多種變化。
我老是坐在麵車的位置──用fancy一點的說法,就是吧檯座位了。好處是可以看看今天黑白切有何好料,或者滷鍋裡頭的白蘿蔔是否燉得透了,就點來吃。
另一方面,則是掌麵的老闆,和掌滷味的老闆娘,鬥嘴起來十分好看。
此時有客人來了──向著老闆說,我要乾麵、花干,切豬耳朵和豬頭皮。老闆還沒應話,人在後頭洗著碗盤的老闆娘出了聲:豬耳朵和豬頭皮沒道理啊!你趕快問人家是不是要骨頭肉!都不問,啞了嗎?那客人趕緊說,對對,是豬耳朵和骨頭肉。老闆也不說話,抓了一把麵往鍋裡下去。
又有客人來──點了陽春麵切了小菜,逕自往巷子底的桌子去了。老闆這時咕噥一聲,問老闆娘,是乾的還湯的?老闆娘提起聲量,說乾的啦!人家來幾百次了哪次吃湯麵?
而我在這麵攤,主食總是點麻醬麵,配骨肉湯。
然而他們倆又是那麼合作無間。老闆娘切了骨頭肉,扔進後頭的湯鍋,等它沸上一陣。那時老闆會掂著鹽匙子,點半匙、再點一尖,抓一把薑絲進碗。就等著。然後老闆娘嘩「燙喔!」一轉身把還沸著的湯傾進碗裡。鍋身邊發出ㄘㄘ的聲響。
真好。怎麼能不好?
若硬要說為何雙連近處好吃攤檔那麼多,我偏偏獨鍾這明不起眼的麵攤子呢──大概是我打從第一次來,看著掌鈔的老闆娘俐落地收錢找錢,就知道麵攤主人也是同道中人:
是的,無論千元百鈔,全都是向著同一面整理妥貼的。
身為一個麵人,看著這一切的齊整而又混亂,總是讓人幸福。
而你大概也猜到了──老闆娘掌鈔,老闆呢,掌的,當然只是零錢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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