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我當司法通譯的日子:法律之前,不讓移工喪失權益與尊嚴》
內容簡介:司法通譯,是不可被撼動的基本人權。一個家族經歷過戰爭、偷渡、黑戶口的司法通譯,對涉案移工的最深情理解與聆聽。擔任司法通譯的羅漪文,不但傾聽涉案移工訴說心事,更給予暖意與善意。在移工最脆弱的時候,拉他們一把,是她心底的渴盼。
每一次的司法通譯,常常是某一位在台灣的異鄉人正在受苦。
司法通譯•羅漪文讓涉案移工覺得「不再沒人聽懂我說的話」,也讓移工卸下憂懼、脆弱、惶惑與孤絶。
■警察說:「失聯移工打黑工,摔下來了,現場沒有人知道他是誰。我們只有指紋和臉部識別系統,但摔下來的時候,有時連臉和指紋都沒有了。」
■逃跑的越南看護大姊,拜託我幫忙打電話,告訴朋友她被抓的消息。我猶豫後幫她忙,而她在筆錄簽名、按指紋、解手銬後猛然爆哭……
■疑似失聯移工的男人,右手食指被包紮成白饅頭,雙手左右被銬,打破不介入原則,我問專勤隊員:「有必要銬兩隻手嗎?」
我拉過藥袋,用越文寫下吃藥的時間與次數,對他交代藥袋上的註記。
出生於越南西貢的羅漪文,13歲隨父母定居台北。身為華裔,她的家族經歷戰爭、逃難、偷渡、黑戶口、打零工,因此當她成為司法通譯,移工們的非法工作、非法入境、逾期居留,那些為台灣法律所不容許,在她的目光下,卻多了份理解。
除了同理那些想賺錢、想翻身的欲望與脆弱,她也帶我們看見移工在失聯背後的苦衷及委屈;移工搏命逃跑,往往是因背負巨額的仲介費用和老家嗷嗷待哺的人口,而當失聯移工數字攀升,甚至在2023年超過8.3萬人時,是否台灣的法規存在環環相扣的結構性問題?
通譯的每一字、每一句翻譯都攸關涉案移工的權益,但卻長期被漠視,因此哪怕費用極其微薄,羅漪文仍全力以赴。書寫的另一脈伏流,是當她對涉案移工伸出雙手,她也深情撫摸坑疤往事,那些在血液裡流淌的蹇澀的移民歷程,以及潛藏內心多年的怔忡和創傷。
據勞動部統計,至2023年10月止,在台移工達75萬多人,但失聯移工超過8.3萬人,且逐年攀升,而當新聞標題是「非法外勞」,常讓人以為移工殺人、放火,或搶銀行,但其實他們大多數只是想要換合適的工作,多加班,多存點錢寄回老家而已。如此卑微,卻如此不可得。
作者介紹:羅漪文 ,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博士,曾獲得臺北文學獎散文首獎,《我當司法通譯的日子》榮獲第24屆臺北文學獎年金類首獎。出生於越南西貢,十三歲移居台北。目前在大學教授現代中文基礎寫作,並從事中越文筆譯、司法通譯等。
搶先試閱:〈如何不握住你的手〉
年輕人被帶進收容所之前,突然拉住我的手,哭著要我替他說情,
嚇得專勤人員大聲斥責:「幹嘛?你怎麼可以拉通譯老師的手?」
我的手殘留著年輕人冰涼的汗漬,愛莫能助的挫折感影響我一整夜。
隔壁偵訊室忽然一串尖叫劃破長空,我們這邊偵訊室的人員都頓了一下。
前來自首、態度一直保持戒備的大姊,忽然伸出手來碰碰我:「我覺得好緊張!」
我只好輕輕反握住她冰冷的手,悄聲安慰:「沒事,你是自首,不會怎麼樣,放心。」
僅片刻,我把手抽掉了。
◆◆◆◆ ◆
我一直很迷戀溫柔。作為移民家庭的孩子,我在很不安穩的氛圍中成長,因此特別喜歡聆聽人們輕聲細語地說話,順著舒緩的聲音,想像有雜花芬芳與青草香氣的春天降臨。
在成為司法通譯以前,我遇見過一位越南華裔大哥,他與家人於越戰結束後曾短暫停留台灣,旋即轉赴泰國難民營,再移居法國,後來他和一位從台灣去法國的女子相戀結婚,終於又定居台灣。
這位大哥看著我說:「你的外表很文靜,其實你是外向的人。」
我笑了笑,佩服他的細緻觀察,也理解自己為何成為今天的樣子。
我不擅與人交際,不習慣在眾人面前侃侃而談。當老師很多年,是知識支撐我站在講台上完成授課,但下課以後的我又回到默默的狀態。
然而,我不是沒有覺察到有些人和學生很喜歡找我說話,訴說一些生活煩惱或是深藏的挫折。我通常只是安靜地坐著,內心不時感到緊張與抱歉,因為我覺得自己應該回應這些傾訴,偏偏窮於言詞。
◆◆◆◆ ◆
直到幾年前,有一位年輕女孩因為聽了我的越南文學演講,便找我私下聊了兩個小時。
我們約在東區的一間雲南小吃店吃過橋米線,喝了一口熱湯。她由衷讚嘆原來台北有這麼溫暖的食物,那是她前所未知的。
隔著熱湯的氤氳水氣,她緩緩說起家人的揮霍與沉重負債讓她感到痛苦與迷惘,好在她在校園裡遇到了「師父」。師父與師兄、師姊們安慰了她很多,她覺得自己被救了,以至於現在即使作為出版社編輯的她薪資微薄,她仍然願意每個月貢獻兩千元給師父。
聽聞至此,我心情複雜地低頭吞下幾口米線,又提醒她趕快吃,免得湯變涼了。
她還說,我很好,我可以很客觀地聽她說話,不會嘲笑她相信「師父」。
她沒錢買好看的衣服,同事在茶水間奚落她,被她偷聽到,她難過到從此不跟任何人吃飯了,她們中午出去吃飯也不叫她了。
她再三重複:「你真的很好,會讓人很放心講心事!」
那次見面以後,我向幾位要好的學生感嘆一番,學生卻說:「對耶!老師,那位姊姊說得對。你是很少、很少有的那種很能聆聽別人講話的人。」
是嗎?當她在說出她對「師父」的崇拜時,我知道主流媒體怎麼報導那位,更知道網民怎麼樣評價那些信徒,我是不是應該很務實地告訴她:「省下那些貢獻吧!」然而,我怕說出來會讓她難過,但又覺得不說的自己是不是太鄉愿?
我確實深深覺得自己沒有立場勸說她,在她最脆弱的時候,沒有人拉她一把。
我既不在場,連位居台北繁華地段的校園中,沒有師長亦或同學理會她,誰有資格嘲笑她愚笨呢?
我只能盡量輕鬆地對她說:「哎,改天我們一起去逛街,我知道哪裡買得到不醜又不貴的衣服。」
◆◆◆◆ ◆
一起逛街買平價衣服的機緣未至,我成為了一名司法通譯。
在很多次筆錄的場合中,我才發現,當事人在向執法人員供述的同時,對我拋擲他們的零星哀嘆。
陷入陌生的語言和嚴肅的法律情境裡,涉案的外籍勞工容易感到孤絕,一旦發現有人聽懂他們說話,大多數都忍不住絮絮叨叨一番。
我不至於過度自戀地以為自己很重要,是「師父」等級可以聞聲救苦、普渡眾生。我只慶幸地發現,恰恰是我的移民家庭背景和多年的文學薰陶,讓我可以絲毫不困難地同理那些想賺錢、想翻身的欲望與脆弱,但同時因為司法通譯要求專業、中立,讓我不能也無須表態,無形中移除了必須回應他人的緊張感。
我只要發揮默默且專注聆聽的本能即可,而這種聆聽的品質恰恰是倒楣的人們所需要的。甚至,他們會趁著執法人員不在場的短暫空檔對著我匆匆訴說,應該不僅僅是隨機偶然。
◆◆◆◆ ◆
夏天的夜晚,一名年輕男孩被查獲,他緊張結結巴巴地說自己在老家還欠幾千萬越南盾。
那是多少呢?就取每位外勞須付給仲介的平均金額一億兩千萬越盾的一半好了,那就是六千萬,折合台幣七萬元。
合法勞工的薪資大多分布在兩萬五至三萬之間,逃跑在外則能夠找到三、四萬的工作,只有很特殊的情況,例如疫情第一年中的口罩工廠密集輪班趕工,薪資可高達五、六萬,或是疫情第二年台灣鋼鐵業接到國際訂單,外勞賣力加班之後,終於可以向同胞炫耀自己高達九萬的薪資單。
然而,不是每個人都這麼幸運找到高薪工作,想要賺到四、五萬的薪資通常得辛苦熬夜,如夜間磨豆漿、早餐店凌晨備料、食品廠漏夜分裝蔬果之類,這些工作台灣人不願意做,就由年輕的外籍勞工補上。
年輕人被帶進收容所之前,突然伸手拉住我的手,哭著要我替他說情,嚇得年輕的專勤人員大聲斥責:「幹嘛?你怎麼可以拉通譯老師的手?」
我的手殘留著年輕人冰涼的汗漬,愛莫能助的挫折感影響我一整夜。
同理帶來的艱難是,因為常在距離當事人很近的位置,他們的情緒朝著我直接撲來,而我為了保持專業,得費力關閉自己的纖細敏感。
甚且,在完成每一場通譯之後,我都會忘掉當事人的資料細節;忘掉,也是為了保護自己的情緒不受到案情干擾。
幸好,疫情爆發以後,口罩遮住了彼此大半張臉。在進行每一場筆錄的時候,可以免掉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 ◆
她的脖子上戴著一串白色珠子,衣服乾淨整齊。在戴口罩的年代,我頂多只能這樣辨識某個當事人。
她在台灣合法從事看護十幾年,因為合法的薪資微薄,家裡婆婆、老公接連生病,孩子又要上學,所以沒存到什麼錢。最後一次期滿,正逢疫情,乾脆留下來打黑工,多存點錢給兒子結婚。
她低薪多年,逃跑在外,四處打零工,難得找到臨時看護工作。二十四小時照料病人,週薪一萬七千五百元,簡直太幸運,不幸的是,很快就被查獲了。
她說,因為之前老公生病,隨時會死,所以她不敢逃跑,怕萬一要回去奔喪,卻沒辦法再回來就麻煩了。
◆◆◆◆ ◆
剛報到不久的專勤隊員負責筆錄。偵訊室外的大辦公室全暗下來,大隊人馬又出勤務了,留著她獨自處理。
她問得十分仔細,大姊好聲好氣述說著,彷彿在協助孩子完成工作,場面氛圍非常奇妙。
問訊結束後,趁著女隊員離開去列印筆錄,她開口拜託我幫忙打電話,告訴朋友她被抓的消息,也不等我點頭同意與否,她直接唸出兩支電話號碼,交代幾點能打甲號碼,幾點以後打乙號碼,「其他時間,他不會接,因為他有老婆嘛。」
「你的朋友是台灣人?」被抓的外勞通常拜託同鄉代為整理行李、送藥物等等,鮮少會聯絡台灣友人。
「對啊,他是我男友啦,可是他有老婆啦!」大姊有點不好意思。
「什麼?」我一聽到桃色新聞,瞬間雀躍起來,但隨即要求自己嚴肅收斂,「嗯,嗯,明天再說囉!」
一件尋常的逃跑案子竟然進行三個小時的筆錄。離開專勤隊大門時,已經是深夜。我睏倦地想:「怎麼能夠打電話呢?通譯要中立!」
第二天早晨,我對媽媽與妹妹提起自己如何遭遇強勢的請託,她們竟紛紛表態支持我撥打電話,但我還是猶猶豫豫,考慮再三。
等時間到了,我終究拿起市內電話撥出去:「某某先生,你是不是有一位朋友是越南逃跑外勞?她現在被移民署抓到了喔!」
對方是台灣中年男人的聲音,很著急、很關切:「那要怎麼去看她?可以保她出來嗎?」
我趕緊撇清:「我不清楚啦,你自己去問專勤隊喔!快喔!」
掛斷電話,我八卦地遐想著:「天喔!越南看護大姊與台灣大叔,我怎麼撞見別人的婚外戀啦?但這跟中立原則沒關係吧?」
◆◆◆◆ ◆
再次在偵訊室相遇,她三番兩次抬頭望著我,我卻不記得她,只是覺得:「咦,一直看我,是什麼意思?」
待專勤人員短暫離開的片刻,她開口說:「謝謝你喔,上次幫忙打電話給我朋友,他有跟我聯絡了。」
「啊?沒關係啦!」我嚇一跳,含含糊糊地應著。
看到她脖子上的珠子項鍊,才憶起之前的事情,暗想:「我比較驚訝你們之間的關係吧。你落難了,他會擔憂,會打電話,那感情真的很好。」
她又說:「這次,我就可以出去了。我的朋友會來保我。」
疫情期間,班機停飛,收容所住滿等待被遣返的勞工,主管單位於是准許新查獲的勞工住在外面,要求定期報到或接受電話追蹤,稱之為「收容替代」。
「誰來做保?他啊?」我好奇得要命,卻努力言簡意賅。
她說:「不是他,是我的其他朋友。他已經有老婆,我們總不能麻煩人家太多,是吧?」
我點點頭,實在沒辦法想像萬一被另外一位台灣大姊知情了會怎麼樣。
她似乎很想找人聊天,細數著自己的遭遇。我靜靜聆聽,沒特別表示。
突然,她認真地盯著我看。意識到她的意圖,我舉起手在鼻梁上按一按,將口罩調整得更為服貼。
她明白我不想讓她認出長相,嘆一口氣:「我猜想,你應該長得很有福氣。你很善良,你幫助了我很多,真的很謝謝你!」
專勤隊員回來了,讓她在筆錄上簽名、按指紋,然後解開她的單邊手銬,請她起立。
她走出偵訊室,猛然爆哭,淚流不止。
專勤隊員不解地問:「怎麼了?怎麼了?沒事幹嘛哭?」
她只是搖頭。
我跟在後面,輕聲解釋:「她哭是因為太傷心了。」
真的太傷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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