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爸，可以下車了嗎？」
爸沒回答，逕自開他的車。
已經在車上八個小時又二十分鐘，還沒有到目的地。而目的地在哪裡？
在這個家，父權至上，這不是一個她這個小小女兒可以問的問題。
沒有路燈的山路，這部恐怖失控的雲宵飛車，已經是時速八十公里了，後座的安全帶是壞掉的，已經這麼快了，還要更快，還要更快，引擎仍不斷發出一陣又一陣的催油加速的巨響……。
那是一種權力，開車的權力，爸爸的權力。
她心中模擬了各種車禍的恐怖畫面，她告訴自己，一定要順利的「逃生」！
長大後，她發現，她自動的逃生了。
因為，離開了原生家庭，就是逃生。
只要找一個對她好的、真正尊重她想法的好男人，就是逃生。
而她長大以後，四處都是對她好的男人，每個男同學，都懂得憐花惜玉。
不過，她很「挑」的。
首先，一定要有車。
然後，只要一上車，被她聞到了煙草和玉蘭花的味道，她就必須要分手的。那些氣味讓她想起她是如何被「關」在那輛小車子裡八小時，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
她要逃生。逃出來了，還要被關起來，就不對了。
所以，她後來遇到的這個老公，真的是最棒的。
第一次約會，老公幫她開車門，她便受寵若驚。
然後，老公車子乾乾淨淨，也令她印象深刻，沒有玉蘭花，沒有煙草味，也沒有任何佛像或符咒，只有可愛的布絨娃娃。
還有，他。
她對老公傾訴，她從小到大，是怎麼被關在那輛車裡，那輛車就好像是跑不出去的囚籠，必須要關在裡面，聽那個男人指揮。
還好有了老公，她終於「得救」了。
她終於「逃生」了。
不知道她是喜歡她老公，還是喜歡這輛車，或許，兩個她都很喜歡──
「結婚以後，要常常開車出去玩。」她說。
「當然，」老公一言為定：「妳要去哪裡，我都帶妳去。妳要吃什麼，我都帶妳去！」
∼ ∼ ∼
車子，成了她和老公愛情的見證，車上也從兩人，變成三個人，再變成四個人。
夫妻一同帶著孩子們出遊，真是愉快的事。
可以去各種地方。
看各種新奇的東西。
吃到各種美味的食品。
車子可以帶他們去到很多很棒的回憶。
真的嗎？
是嗎？
看來，她不這麼認為──
「你到底會不會開車啊？一直跟在這輛車的後面？」她對她老公說：「你可不可開快一點？開這麼慢反而危險，你知道嗎？」
老公面有難色。
「親愛的，這高架橋時速80公里，我已經開到100了，」他說：「這樣超車，才真的危險。」
她哼了一聲。
「不會開車就老實講，還嘴硬。」
「好啦，我不會開車啦，」老公溫柔的說：「今晚和孩子們想吃什麼？」
沒想到，她更生氣了。
「你說要出來吃飯，卻不說要去吃哪裡？」她質問。
「………。」
這句話，這個車上，竟然沒人敢「接話」。
老公沒說話。
孩子也不說話。
「明明要出來吃飯的也是你們，卻完全不說你們要吃什麼，」她說：「這樣拖拖拉拉的，我在車上快要『悶』死了。」
快悶死的她，打開窗子。
車子正在時速80公里的高速道路奔馳，窗子一開，「呼！ 」強風立刻灌進車內。
車子整個搖晃了一下。
「啊！」孩子大叫。
「別怕，別怕。」老公穩定了方向盤，說：「來，孩子們，媽媽在問你們想吃些什麼？」
在其他家裡，孩子們通常是最愛出意見的，但，這個車上的孩子們，卻一句話也不回。
到底為什麼呢？
她得不到答案，敞開的車窗又得不到她要的空氣，她的語氣也愈來愈焦躁──
「快一點。要吃什麼？除了夜市以外，其他我都可以。」她說：「快一點！快一點！」
範圍縮小了，應該更容易了。
但，老公仍沒說話。
孩子也不說話。
「都可以啦，趕快選一間！」
老公仍不說話。
但孩子，就有點忍不住了──
「快點說啦！」她再催。
「我……我想吃……胡椒牛肉飯。」孩子嚅嚅的說。
還沒結尾，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又來了，又是胡椒牛肉飯！」她說：「每天都吃牛肉，那家這麼難吃，你去問問你同學，誰可以天天吃這家的？」
孩子聽媽媽訓完，乖巧的接話。
「那，就吃媽媽最喜歡的火鍋，媽媽最喜歡吃火鍋了！」孩子歌誦：「火鍋萬歲！」
「你們真不了解我，」她馬上給孩子潑冷水：「今天這麼熱，早上已經喝很多飲料，我實在不想再吃湯湯水水的了。」
「好吧，那，我和孩子們都想知道，『您』今天想吃什麼呢？」老公搞笑的問。
她，終於發飆了！
「我不是已經跟你們說了嗎？我吃什麼都可以！」她說：「你一直在這邊繞繞繞，車子已經繞了要半小時了，還在問我同樣的問題！」
「好啦，」爸爸終於說話了：「不囉唆，我們就吃貳樓，好不好？」
「我最討厭吃貳樓了。」她說：「你還沒學到教訓嗎？上次朋友強迫我吃貳樓，我回家念到臭頭，你還敢提這兩個字！」
「……。」爸爸又無言了：「那，妳到底要吃什麼？」
「你們再這樣欺負我，我就馬上離開這輛車。」她大叫：「你看我敢不敢？」
老公嚇到了，點點頭，趕快為她熄熄火。
「別生氣了嘛。」老公說。
「媽咪，別生氣啦。」孩子們齊聲說。
「對啊，又不是我們在欺負你，是你在欺負我們啊。」老公補充：「我們提了這麼多個選擇，只是一直被你罵，罵到我們都不敢開口了。」
這句話，真是老公和孩子們的肺腑之言。
老公也夠勇敢，講了出來。
講了出來，她也更生氣了──
「講一間餐廳也不敢『開口』，你是男人嗎？」她吼叫：「連一間餐廳都找不到，你要怎麼當主管啊？」
這下，老公也不敢說話了。
時間漸漸的過去，車子依然一圈一圈的繞著，為了等一下要吃什麼，車上罵聲不停。
這，就是他們家。
爸爸一樣，孩子也一樣，大家漸漸懂了一件事──
為何會被罵？
只要，不小心「透露」了自己的「想法」，就會被罵。
儘管被罵了之後，已經道歉。
已經說我們「願意配合」。
但，她還是繼續的罵。
所以，在家裡，為了保護自己，大家已經「練」成了一招默契──
那就是：保持沉默。
別隨便說出自己的意見。
偏偏，她又很愛坐車出門。
為了配合這個對策，老公開車載大家出門，也愈來愈小心翼翼，車上經常是沉默的。
不過，她也跟著「進化」了。
今天，她不再問，要吃什麼。
「來！我們決定吃什麼之前，先說，等一下7點前一定要到餐廳！」她說：「每次你們都沒辦法決定，在那邊繞繞繞，我實在很生氣。」
老公不敢說話。
孩子也不敢說話。
「來，今天，你們要吃什麼呀？」她問了這個最難回答的問題。
老公不說話。
孩子也不說話。
時間一分鐘一分鐘的過去，她的車窗已經搖下，她的呼吸愈來愈急促……。
「請等一下。」老公說：「讓我思考一下。」
車子開上了高速橋，車內一片安靜。
老公並沒有在思考，他只是不敢講話。
他在拖時間。
她不耐煩了。
「剛剛你已經『答應』要思考，你現在有想到了嗎？」她說：「我說真的，等一下7點無法到，我要下車了！」
「等一下，我再想一下下。」老公拖著。
大家好像有一個默契在──
拖著總比挨罵好，回了，會帶來更可怕的後果，陷入她的情緒中，被那個情緒又勒索又威脅的，只有默默，才不會被傷害。
但，繞了好久，仍然沒有決定。
時間已經快要到7點了。
「我真的要下車了。」
老公和孩子們仍不說話。
「我真的要下車了，我跟你們講。」她說：「你看我敢不敢？」
老公和孩子們仍不說話。
「停車！」她大叫。
老公和孩子們仍不說話。
「我叫你停車你沒聽到嗎？」
那種吼叫聲，任何人聽了都會感到深度的恐懼，更何況是在車上這麼小的密閉空間。
但老公依然沒停車。
他也不講話。孩子也不講話。大家好像都想講，但不敢說話，誰說話誰就倒霉。
「啊！！！！！！！」她大叫。
真的受不了了。
她陡然打開車門。
「等一下……。」老公還來不及說。
才敞開一點點的車門立刻被後方的車子猛然撞擊，當場被掀了起來，車子緊急煞車，後面的卡車就追撞上來，再翻了幾圈以後，當這輛原本好好的車子終於靜止下來，已經像揉成一團的紙，無法辨識的廢鐵。
裡面的幾個肉身，沒有一個，倖免於難。
唯一活下來的，是她。
因為敞開的車門，讓她滾到了路上，竟然只受到一些擦傷和銼傷。
活下來並不是好事，因為這場車禍總共造成十幾個人喪生，二十幾人輕重傷，史上最慘的自小客車車禍，全都是因為──她在高速道路上，突然開了車門。
這是刑事罪，她在警察的筆錄中，將責任全都怪給了已經逝去的老公和孩子。
「他們讓我煩躁，開車窗已經沒有用。」她說：「所以，我只好開車門。」
警察理解的點了點頭，好像早知道她會這麼說。
然後，警察再用一種很惋惜的口氣，告訴她一個事實──
「其實醫師幫妳做過了檢查，妳患有非常嚴重的前庭蝸器失衡的天生疾病，也就是所謂的『暈車』。」警察說：「或許，早一點治療，只要一顆藥丸，就可以讓你行車平安，不會幹傻事。」
這的確是「傻事」，一個小小的開車門動作，竟奪走了十幾條生命，包括自己的至親。
這時後，她喃喃自語。
警察聽不懂她說什麼，不過，從她臉上，卻只有看到一種「欣慰」的感覺。
那是一種舒緩。
那是一種解脫。
好像她終於離開了一個好深好深的囚籠。
而且那囚籠，不只是一輛車。
或許，是好多好多活著的人。而現在他們不再活著，所以，她終於可以離開。
「我總算，逃生了。」她喃喃的說：「我得救了。」
這篇奇怪的故事告訴我們，有些人經常跟你抱怨，以前的朋友多糟！
以前的男/女友多糟！
以前的同事多糟！
你聽了那些糟透了的故事，當然就會想，那，要對眼前這個人「好一點」。
聽起來是一個很簡單的任務。
聽起來是一個很容易滿足的要求。
沒想到，我們，其實走錯方向了。
你發現，幫他做事，還是會被他嫌你不夠好。他罵了前一個同事罵了一年才走，在你這邊卻待不到一個月，但你明明就對他很好，到底是發生什麼事？
這些人，本來就適合和壞一點的人一起，不是因為她們真的喜歡壞，而是壞的人，盡情使壞，誰都不管，也撐得住她們的抱怨。
壞人不在乎、無所謂，她怎麼鬧，他儘管繼續壞，堅持壞，
反而是「濫好人」，會一直對對方好，好了之後，卻無法令對方滿意，最後只能一直繞圈圈，就像故事裡的主角一樣。
濫好人太在意自己要好，殊不知，你愈好，在對方眼中就愈「爛」。
所以，面對這種人，一定要當個徹底的壞人──至少，自己才對得起自己。
（圖片來源：Forrest O. li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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