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她覺得壓力大。
壓力大到頭痛，記憶力和專注力全部衰退，而她還不到四十歲。
她並沒有在工作，所以不是工作的壓力。不必到工作，有些日常生活的小事，就讓她覺得壓力大到要崩潰了……。
這些壓力都不是來自她自己，而是來自於「別人」。是那些充滿主觀意識又難以取悅的人，施加給她這個弱女子的壓力。
「親愛的，這次去墾丁玩，打算吃什麼啦？」
她老公叫了好幾聲，她才回神。
壓力實在太大了。
「我都隨便，」她隨口一說：「全都由你來決定好了！」
事實是，她哪敢表達意見。
「好，那就……港式飲茶囉。」老公豪爽的說：「妳最愛的港式飲茶，沒問題吧？」
什麼？
又是港式飲茶？
結婚幾年來，吃遍了全城大小港式飲茶，現在要到墾丁玩，又要吃港式飲茶？
最重要的是，她老爸，肯定不會喜歡這個。
「你不怕被我爸『嫌』，就儘管去港式飲茶，」她說：「看我爸會怎麼『噹』你。」
老公陷入沉思。
「那，日本料理？」
這個，她可以馬上確定是地雷。
「別鬧了，」她說：「到墾丁，去吃日本料理？連我都覺得無聊，我爸那關，更不用說了！」
老公一臉沮喪。
「妳不是說妳都隨便嗎？」老公說：「我放棄了，那，妳來決定吧。」
她不高興了。
「什麼？到底是誰負責安排行程啊？」她大為光火的說：「連個餐廳都要我決定，你到底有沒有在計畫啊？其他景點呢？」
「唔，我不是很確定……。」老公很沒把握的說：「我是有計畫一些，不知道妳喜不喜歡…。」
她冷笑了。
「哼，」她說：「每次出去玩，行程都設計得這麼爛，我實在對你超沒信心的。這次去墾丁，我簡直超擔心會開天窗，以後我爸就不會再跟我們一起來玩了……。」
「你爸，你爸，你爸，你是為了你爸而活的喔？」老公相當絕望：「那，改由你來決定所有行程，我全都聽妳的。」
「什麼？」她現在不只不高興，而且開始恐慌了：「你到最後一星期才在叫我安排行程？你是要害我被我爸罵到爆是不是？」
她不理她老公了。
好生氣。好生氣。壓力好大。
她又開始覺得頭好痛。
頭痛，就需要更大量的睡眠。
等到她睡醒，又不知道今天是何日，她又身在哪裡了。
頭痛是有好一點點──
「要出發了嗎？」她從床上跳起來。
床旁邊剛好是她的兒子，正在找衣服穿。
「差不多了。」兒子隨口一答。
然後她馬上發現，兒子怎麼又穿了一件有洞的牛仔褲，褲頭還有泥巴。
「這件褲子趕快去換起來，你爸最討厭你穿這件褲子了。」她大叫。
「那我要穿哪件？」兒子問。
「你幾歲了啊？」她不高興的說：「還問我這個問題？褲子你不會自己找嗎？」
「我找的妳又不喜歡，其他褲子都還在洗，洗了幾星期都還沒洗好。」兒子無奈的說。
天啊。
她想起了丟了整個家裡各處正在待洗、已洗、待曬、已曬、待摺、已摺的各種衣物……。
她又覺得壓力來了。
頭又開始痛了。
「最近一直下雨，衣服怎麼曬都不會乾，唉。」她說：「都是你爸叫我不要吊衣服吊滿滿在陽台，只好把它們放在沙發上……你們家衣服又特別的多，我們家的洗衣機又不是外面洗衣店那種大台的，你們每次又都只穿一次就丟來洗……」
兒子不耐，打斷媽媽的話。
「媽，那就讓我穿剛剛那件牛仔褲就好了，為何每次都講這麼多？」
那件牛仔褲，或，不，應該說，是這句話，好像又刺到她了。
她覺得她壓力又來了。
兒子不察，還繼續說。
「爸根本就沒有在這裡啊，」兒子說：「而且，最近每天都是大晴天，媽，你還好嗎？」
她發現兒子真的在跟她頂嘴。
她更不舒服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是在怪我嗎？」她終於吼道：「是我的錯嗎？你怪我，你爸也怪我，你們是想要把我趕出這個家嗎？我是做了什麼錯事讓你們這麼生氣？」
「………。」兒子靜了半晌。
很無奈的回答。
「爸沒有這樣說，我也沒有這樣說，都是……都是……都是……。」
「都是『我』的錯，是嗎？」她說：「是嗎？」
她又覺得頭痛欲裂了。
連回覆的力氣也沒有了。
她穨然躺下。
「再睡一分鐘，叫我起來。」她喃喃的說，也不知道兒子有沒有聽到。
終於，到了這一家餐廳了。
看來，千挑萬選，終於決定的這家餐廳，不是港式飲茶，也不是日本料理。
是台式桌菜，鬧哄哄的。
她已經止不住她不太對勁的表情，這家餐廳怎麼吵得像菜市場一樣！
「有這麼好吃嗎？」她不高興的說：「最好是這麼好吃啦！這種餐廳，我爸不會喜歡的，不過，你現在想改也來不及了。」
她老公看著她，沒有回話，但他的臉上已經說明了他的恐懼。
活該，叫你挑餐廳，你挑成這樣。
她自顧著轉了餐桌的大輪盤，
「喂！你都這麼大了，趕快幫忙先傳一下餐盤，別在那裡慢吞吞的，」她對著兒子說：「你老爸不喜歡這樣，你要主動一點。」
她兒子聽了，也嚇了一跳似的，連忙開始分盤子。
就和以往一樣，明明身邊的家人都盡如她意，相當聽話，但，她還是覺得「處處不對」。
她發現那裡不對了。
「你爸也真會挑，挑到上菜這麼慢的餐廳。」她轉向她成年的兒子，說：「你們家小朋友都要餓壞了，趕快，先讓孩子先點個白飯，不必等其他人到，我們先吃了吧。」
但，兒子仍坐在位子上。
看著她。
動也不動。
「看什麼看，」她說：「趕快叫服務生來點東西啊！」
兒子終於揮了揮手，請來了一個服務生。
他對服務生說了一些話。
服務生滿臉問號。
他再示意服務生彎下腰，然後再服務生的耳邊，再講清楚一點。
她覺得莫名其妙，選在這麼吵的餐廳，服務生連聽個話都聽不清楚，看來今天可有很多人會「嫌東嫌西」了，她一想到這裡就覺得更煩。
這時候，這個服務生，沒有回廚房，卻往她這邊走了過來。
她覺得更奇怪了。
心裡暗罵：「服務生妳該去盛白飯了，為何兩眼直直盯著我？有什麼好看的？」
「這位太太，」服務生說：「您需要幫忙嗎？」
「什麼幫忙？」她說：「不是我需要幫忙，我沒有意見，是我兒子，需要你們的幫忙！趕快盛碗白飯讓小朋友先吃了，別再等人了！」
服務生看著她指的兒子，再看看她。
然後，說了一句她暫時無法聽懂的話。
「太太，他不是您兒子啊。」
什麼？
「太太，您是自己一個人來的。」服務生說，還指了一指她左右兩邊的空座位。
「您和另一家人併桌吃飯……。」
天啊，她又開始頭痛了。
每次頭痛，就會開始暈眩，然後，通常她會想睡。
但今天，她沒有想睡，因為她嚇壞了。
她仔細的看了一下，的確，左邊、右邊，都沒人。而這張大桌的對面，坐著一家六個人，有頭髮白白的老男人，一對年輕夫妻和他們的孩子，陌生的好幾雙大眼睛，現在正瞪著她看。
在她的人生當中，她認為她一直都是沒意見的，她不知道怎麼走才是對的。然後，她一直害怕她的老爸、她的老公、甚至她的兒子，東嫌西嫌的，讓她好頭痛。
但今天，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了。
她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了。
她自己一人？那，她的爸爸呢？她的老公？她的兒子？還有孫子？
他們在哪裡？
社工人員據報來到了餐廳，還有熱心的服務生，你一言我一語的，問過了她。但她一無所知，只能從她身上唯一的一張名片，找到了她現在住的地方。
那是一間專收精神病患的安養院，那裡的負責人說，這個太太，人生相當坎柯，從小，她的爸爸就不見了，由媽媽單親撫養長大，嫁人不久，老公訴請離婚，離開了她和她的兒子。但多年後，兒子也不想和她生活在一起，付完一大筆的安養院費用，現在，也很少來看她了……。
她在旁邊聽著，她聽得懂他們說的每一句話，卻無法相信這就是實際的事情────她一直以為，她們一家要去墾丁玩……。
她一直還記得她和老公在車上討論墾丁要吃什麼餐廳，港式飲茶還是日本料理……。沒想到，就這樣，已經忽悠過去了30年？
她一直在意的她爸，早就沒在她身邊。
她一直在意的老公，也早就沒在她身邊。
連兒子，也早在很久以前就不在她身邊。
「那些嫌東嫌西的聲音，到底是誰發出來的？」她不解的想著。
安養院說，她的精神狀況很差，每天嫌東嫌西，嫌工作人員，嫌休閒活動，也嫌院內伙食，她都說她老公不喜歡這些、她老爸不喜歡這些，所以經常自己溜達出來。
沒想到，今天竟然跑了這麼遠。
來到了這一間位於墾丁的，台式桌菜餐廳。
而這一天，她又特別堅持。
因為她一直相信，是家人要她在這間餐廳吃飯，她堅持要等。
等她的家人，來帶她走。
社工人員、安養院的人員，都不是家人。
但安養院知道，她是不可能等到人的，耗了幾小時，沒辦法，他們找到了一支電話號碼，是一支他們從來沒有打過的電話號碼，打給一個他們從來沒有找過的這位太太的一位親人。
那位親人，也就是，她媽。
她媽已是80歲的老婦人，在社工的幫助下慢慢的來現場，親口告訴她。
她已經太久沒有看到她媽，社工人員認為，她其實根本不認識她媽了。不過，她媽果然還是她媽，講了一句話。
那一句話，好像一把「鑰匙」，超級有效，馬上讓她願意離開現場回家去────
「女兒，趕快走了。」她媽說：「你再這樣，你爸如果知道了，會怎麼怪我們！」
以上的故事告訴我們，有些嫌東嫌西的人，總是告訴你，其他人也在嫌你，大家都在嫌你。
其實，一切只是他「自己的意見」。
這些人就像「自走砲」，看什麼都不慣，什麼事情都是錯。那是因為他是小時候就被長輩嫌東嫌西，他怕被怪罪，也就養成了去怪別人的習慣，久而久之，他的世界裡，每一件事都要評斷對或不對、好或不好，他又很怕站在不對不好的那一端，只好不斷的嫌別人。
這樣的人生，就如故事中所描述的那位婦人，很可悲，也很辛苦。
也告訴我們，如果在職場上、家庭裡、親友間，有這種每次老愛嫌你這個、嫌你那個、看什麼都不滿意的人？
這種人，該怎麼對付？
答案就是：給他更多事情，讓他「繼續嫌」，嫌到發瘋，他就會繼續永遠自己受苦。
（圖片來源：Pedro Semoes link）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